哪裡是偏鄉學校 〡 呂家賢老師

最近和孩子們試著以春天為主題寫新詩,黑妞卡關了,我點點頭,她蹦蹦跳跳嘻嘻哈哈跑了出去。十秒,就折返衝回來。「老師!那個像聖誕樹的樹是什麼樹?」她指指外面那棵高大的南洋杉,正掛滿了霧水露珠。「哦~那”棵”樹叫做南洋杉。」我的語氣還刻意強調”棵”這個單位量。「啊那個很像媽媽化妝時候用的那個東西的花是什麼花?」「???在哪???」「在幼兒園那邊,紅紅的,很像媽媽化妝用的東西。」換我奪門而出,十秒後回來。「哈!那是粉撲花!真的很像媽媽化妝的粉撲。」兩個星期後,黑妞的新詩打好了,題目是「春魔女」。(ㄟ…ㄏㄟ啦!黑妞她姓白。)

容我問個奇怪的問題,在黑妞的詩裡,您有看到城鄉差距了嗎?有看到文化刺激不足了嗎?我今年帶小學三年級,ㄟ…對啦~也就是小三,一個班,九個小三,我是小三們的老師…(怕了吧?)。南投縣信義鄉,布農族部落,家長大多務農,打零工。不管主觀上或客觀上的,這裡都是偏鄉學校。但對黑妞來說,整個村子早就被春天包圍。孩子們只要探出教室,耳朵、眼睛、鼻子…到處都是靈感跟素材。就這個角度而言,都市的孩子刺激不足,還是偏鄉的孩子刺激不足?

不是城鄉差距,是城鄉差異。不是文化刺激不足,是文化刺激不同。

曾經、我也是那個只看的見「城鄉差距」的老師,我曾經也把這些差距歸因於「文化刺激不足」。那時候的我急切的想縮短我眼中的差距,急切的想把孩子的國語、數學…這些基本學科落差補起來。我三不五時把孩子留校留到七點多,直到孩子把作業寫完。我成了魔鬼教練,我教的學生比都市更少,下班時間卻更晚。我拚盡力氣想縮短我眼中的差距,卻看不見這裡俯拾皆是的機會跟可能。我開始施加壓力,指責孩子比我們過的舒適,比我們享有更多教育資源、更好的物質條件,卻只能進步那麼一丁點。

在鋪天蓋地的壓力中,孩子們成績進步了沒?進步了。但是我依然擔憂。或許我之所以擔憂,是因為在內心深處明白,孩子們的成績是耗盡彼此的熱情換來的,我不確定這樣的交換是否值得。同一套標準,同時用來衡量都市跟部落的孩子,是否適當?我發現,問題不盡然是來自孩子,而是我。

當我意識到,如果用同一套標準來衡量都市跟偏鄉是有問題的。那用來衡量同一個班的學生呢?只要我們嘗試拉近城鄉差距,我們也會用同樣的思考模式,去拉近都市中每一個差距。我領悟到,城鄉差距只是一個名詞, 城鄉差距這個詞背後所代表的意涵更是我們需要對抗的。我們恐怕都太低估標準化跟分數隱藏的危害了。羅賓森認為:「教育的目的是讓學生了解世界和自身的天分,幫助他們擁有充實的人生,並成為有熱情、有生產力的公民。」

偏鄉,哪裡是偏鄉?我們都必須不斷反思,我們的教育是否盡力是每個孩子了解世界和自身的天份?只要有任何一個孩子,兩眼空洞的背著書包上學,筋疲力盡的背著書包放學,無論是南投縣信義鄉,還是台北市信義區,那裏就是教育的偏鄉。容我呼應一位Super教師:曾明騰老師:「沒有熱情的學校,就是偏鄉學校。」我反覆咀嚼著這句話,「沒有熱情的學校,就是偏鄉學校。」那股熱情,是老師的熱情,更是學生對學習的熱情。我們應該明白這些事情,然而、許多人恐怕還不明白。因材施教不應該被標準化以及分數架空,成為一句口號。我們必須揚棄「城鄉差距」這個詞以及背後的思想,用「城鄉差異」來看待偏鄉教育。只有看見彼此的相同與差異,才能發現彼此的獨特性。當我開始察覺偏鄉的孩子是如此的獨一無二,都市的每一個孩子又何嘗不是?

這些年,我越來越喜歡去發現每個孩子的獨特性。當我試著去察覺孩子的獨特性,當我試著陪伴著孩子去體驗、去看見這個世界,去了解世界和自身的天分。蹦!黑妞的春魔女便出現了。那是當一個老師,看不膩的風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