給孩子另一個家 〡 楊志朗老師

老師,我可以去你家讀書嗎?每次爸爸喝醉酒,會敲開房門踹我,我好害怕,我會很努力不會讓你失望的……

楊老師:
謝謝你拯救我們這對瀕臨決裂ㄉ母子。
教育孩子ㄉ路上我常感到孤獨與無助,還好上天派ㄋ你這位天使來幫助我,謝謝。
感恩你教育進成為人處世ㄉ道理,面對青春期ㄉ他,常讓我不知所措,求救無門。
若不是遇到像你這樣ㄉ老師,我不敢想後果是什ㄇ?
千言萬語ㄉ感激,我不知如何說,只好再次說謝謝你,有你這樣盡心盡力ㄉ老師真好!~~ 進長ㄉ媽

這封信我留著,沒進長媽說得那麼偉大,不過常有孩子被父親家暴,為數不少。不僅言語暴力,拳腳相踢、刀劍出籠的都有。進長媽媽十分辛苦,白天除了賣雜貨外,兼顧工地小蜜蜂生意。進長是大兒子,父親是軍警人員,平日駐外,只有假日才回家看顧孩子的功課。進長是她的命,孩子的學業一旦紅字,母親從星期五便睡不成眠,憂心忡忡。每個星期五,母親總是以最卑微最抱歉的懇求,希望進長能寄住家中。一開始以功課欠佳為由,我也沒多想,就是陪陪孩子讀讀書,說說話而已。日子久了也習慣,我笑稱這天為「保姆日」。

一天,我至台北演講,當天無法順程載進長一起回家,母親焦急連環 call,我以為出了什麼緊事,「老師,你人在哪裡?我求求你,今天晚上來家裡一趟!」「黃媽媽,今天回家晚了,我也累了,可能不大行。」「那我載進長去!」黃媽語調略帶急迫,我聽得一頭霧水。「演講回家算累,沒有體力陪進程讀書!」我隨口表示自己體力算差,一場演講下來早以虛脫,很有多餘力氣再顧及進長。電話突傳來嗚咽哀求聲,這是哭泣,是求助的哭泣聲。黃媽媽欲言又止,「老師,今晚你不來,進長會被湊死,我很害怕!」這句話令我萬分震驚,平日好好的孩子,哪來的暴力?「他爸昨天喝酒回家又摔又打,我們都嚇慘了。」「黃媽媽,你先別急,我人在高鐵,我請理化老師去一趟!」「老師,可不可以?可不可以?」這一聲把我不安的心都吐了出來,怎如此突然!

當天這場演講魂不守舍,擔心孩子出差錯,所以一結束,我快馬加鞭回家,要黃媽先在家裡等我。黃媽見我淚水潰堤,一把眼淚一把鼻淚訴說自己悲慘的家暴生活──特休、假日都過著膽戰心驚的日子,直到遇見我(男老師、未婚)孩子才有了希望。

伸手拉起進長褲管,條條黑蛇盤踞身軀,母親見狀,拿起碘酒,輕輕的,柔柔的,邊塗邊吹,問他「痛不痛?」孩子很勇敢,知道家母很疼他,滿心歡喜說不痛沒事。

就這樣,我家隨時張開手臂歡迎孩子來。也許家裡人丁本來就少,有人氣熱鬧熱鬧到不嫌麻煩,而我們早已習慣家中多了這個成員,我當他自己家人。母親有好吃的,先想到都是進長,其中令她滿意的昰家中飯菜都會吃光光,「給老師吃沒用,給你吃多好!」母親常在我們面前反覆說這句沒營養的話。我知道揶揄不是錯,錯在我沒肥,肥給學生。

事如雲煙,很少留駐,不過家裡成了「庇護所」背後有個故事……

分發鹿鳴,聽大學教授說過 「會家訪的老師才是好老師。」說也奇怪,什麼四書五經賢聖名言我沒記好,在校成績普普,就這話銘刻腦海成了印記。因為要別人記住我是好老師,所以得家訪,就這麼莫名其妙我栽進一條沒有盡頭的教育之路。

「士不可不弘毅,任重而道遠」,身為讀書人,在古聖古賢耳濡目染薰陶重擔,巨石壓著瘦弱的我連抬頭力氣都沒有。教育責任,「責任」這二字好重好沉,即便使勁全力,依然不動如山。為了博取好名聲,死也得去──這大學學到的唯一堅持。不過可以跟「士人風範」沾上關係算對得起這些祖先們!

記得第一次家庭訪問是父親跟我一起去的,原因很簡單,第一次總會擔心危險不保,加上先到「最需要」的孩子家,有「大人」陪同沒什麼不好,反正父親閒著也是閒著,讓他了解自己兒子多歹命,才能襯托他工作比我輕鬆許多。這位孩子低收入戶,當時台灣經濟正蓬勃,家境不好,我沒有「特別」強烈感覺,因為小時候家裡窮過一段時間。

傳統瓦片建築昰第一印象,從屋簷下往裡瞧果真「家徒四壁」,牆上油漆斑駁剝落,濕氣帶著霉味刺鼻襲來,真的都要停止呼吸。我問小玲「在哪讀書?」她指著正趴在貨車輪子上寫字的弟弟,我的心抖了幾下。「你呢?」小玲指著另外一圈大輪胎。書桌等同餐桌,幾隻蒼蠅在飯盤上盤旋,「這是晚餐!」小玲點頭示意。家父要我別多問,跟阿嬤寒暄後便離開。一路上家父揪著心,難過說著「真誇張,都這個時代了,這哪能住人?」我小時候也住傳統瓦厝雖十五口大家庭,到沒那麼悽愴。只見父親陷入沉思……

ㄧ回到家父親問我班上窮苦孩子多不多?我說沒真正去家訪不知道,不過低收入戶到有幾個。「這樣不行!窮孩子翻身機會靠讀書,你和弟弟就是燒三世好香才考上師大,今天我們要心存感激。」「我知道啊,不是很認真在做了。」每天早出晚歸,回家累得跟狗一樣,我連呼吸都懶了。從國一開始,早自修幫忙上歷史地理:自習課逼健教營養素,考數學;放學後留混吃混玩孩子補功課……「你兒子青春都奉獻給教育了啦!」「你整天閒閒,回家就是睡覺,有哪一個年輕人七、八點在睡覺的?」「就是累嘛,體力透支,你不懂啦!罵人很累又傷元氣,你又不懂!」「反正你剛畢業,我偶爾回台,大姐嫁人了,家裡很空!」父親理直氣壯,一股氣冒上。「怎樣!」「我-說-家裡很空-,空間大-」「怎樣袂!」父親吞吞吐吐,我沒性子,問他幹嘛不開門見山。「你一個人讀書不無聊嗎?」「還好。」不然哩,從小你也沒陪我讀書過,讀書本來就是一個人的事,我老覺得父親有話要說,挺怪的。「有人陪比較有趣,溫馨嘛!」「爸──我都幾歲了,還要你陪嗎?我都大學畢業了,你才頓悟要陪我讀書喔。」「我昰說孩子來家裡一起念!」「你二個女兒都不生,我們家哪來小孩?」「我昰想說叫班上孩子來家裡念書,你笨死了。平時看你聰明伶俐,現在是怎樣,教書教笨了,反應遲鈍了?」
「爸,你昰幫你兒子找事做?幫我挖墳墓,叫我跳火圈就對了?」「不是這樣。老爸二個月才回家幾天,你媽菜不好煮,你跟二姐又吃不多。」「那跟來家裡讀書有何干,你那壺不開提那壺!」父親越說越離譜,昰到小玲家受驚過度嗎?很有可能,我暗自忖度。「反正我的意思昰要你回家時,順便載二、三個窮孩子一起。你老媽我會說服她多煮幾道菜,你陪陪他們一起念書,很簡單地。」「怎麼讀,在哪裡?怎麼回家?」父親聽怎-麼-回-家-四個大字,如雷轟頂,狠狠敲醒他。我笑他笨。「家長有車可以載來啊!」父親得意洋洋,我總覺得他吃錯藥,怎要自己兒子犧牲成這種程度。「家長如果有車就不窮了啦!你幹嗎一直要小孩來家裡念?責任很大耶!」「做善事昰我們家要做的責任,你當一個老師趁年輕,為這些孩子盡點力沒什麼不好,而且我只要你帶男生。」「為什麼只帶男生?」「你瘋了嗎,帶女生回家念書,你想死嗎!老爸不會害你的,做善要做得好,別落人口實,這道理我還懂。」「我不想!」「蝦咪不想!你今天能考上老師還不是靠我庇蔭,你不想什麼!你想忤逆我!」「你先給我解決怎麼回家這件事。」我氣炸了,細胞死了上萬個。「睡家裡。」「睡-家-裡-我有沒有聽錯,爸,有沒有說錯,你再說一次!」父親一臉心虛,別過身,喊著「就是睡家裡!」
「媽,你勸勸爸,他發神經了!」「我沒意見,你爸說什麼你就照做。媽媽沒差,多副碗筷而已。你先試看看一天,家長一定也高興。」「萬一出事怎麼辦?」「啊昰會出什麼事?就跟著你念書而已,晚上又不跟你睡,我會去幫他們蓋被子。隔天再一起去學校,多省事多方便!」「啊你也跟爸一樣瘋了嗎?」「隨便你,你考慮考慮。」「不用考慮,我-不-要-不要不要不要!」

那一夜,良心與夜鬼交纏,隻身翻來覆去,不成眠。夜半,莫名其妙驚起,心臟似乎漲大漲大,連跳動聲都聽得一清二楚,但我絕不能被打敗,我這樣堅持著……

隔天,我一如往常早早到校,早自習班上小考爛到爆,我是個不能接受文科考得稀巴爛的老師,當然破口大罵他們是家常便飯。我這個人,一旦抓狂,道不道德早放一邊納涼去,各種損人字眼發揮淋漓盡致,就不知怎麼搞得竟脫口「你們再給我這樣白目,就送來我家念!」哇!我簡直自掘墳墓,挖洞給自己跳。有些單純學生心生畏懼,戒慎恐懼;但對於馬耳東風的孩子,自認沒這種老師,老師嘴巴說說而已,根本不當回事,依然故我,反正我火力全開似的砲火又不是一天兩天,早習以為常。

 
當天考國文,背〈登鸛雀樓〉,早上已撂下狠話,「鸛」「雀」「欲」絕對絕對不能寫錯,偏偏又昰同一批人,孰可忍孰不可忍,怒火不可抑,丟顆原子彈炸炸,當天晚上我帶了羽民回家,生平第一個學生。「媽,我回來了。」「叫人啊,啞巴!」羽民目瞪口呆,一副不敢置信模樣。死小孩今天落在我手上,看你以後還念不念!今天我就來個殺雞儆猴嚇嚇!內心又氣又好笑。「唉呦,你轉性了,昨天還不肯-不肯-,今天就帶回家,就沒見過效率這麼高!啊叫蝦名?跟父母講了沒?」「自己介紹。」「黃-羽-民」「講了。」「今天沒給我念完書,休想回家。」「十一點沒念完,就給我睡這裡,我會跟你媽講。」 一不做二不休,老子我豁出去了。一則看上他昰2號,潛力十足績優股;二則讓班上知道單身男老師的厲害,就是時間特別多,對付男生我最在行,跟你們拚了,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把我的話當屁,兔崽子!

那「一天」一晃竟「三」年,除了羽民之外,基本上,家境清苦、沒有讀書習慣、家暴的孩子都來過,我從單科國文老師,變全科老師,晚上都要幫他們畫重點,出考卷,當天還要經過考試才能上床睡覺。「老師,數學老師說考卷要給家長簽名。」「爸,你幫他簽!」「簽名喔,來-來-來-排好排好,楊爸爸幫你們簽。啊36喔,下次要加油!」「你呢,13分!!!」「你怎麼教的,才考13分!」「拜託,你昰老花喔,數學──數-學-科-,你兒子教國文的!國文哪敢考13分!」「喔,對吼。你們要認真點,下次考好一點,老師很辛苦的。等一下楊爸爸幫你們買宵夜,你們想吃什麼?」「牛肉麵。」「你呢?」「一樣。」「那你們趕快去讀書,等一下買回來!」

父親很疼小孩,常要我再多盡點力,有時候我累了,父親會頂替我陪他們到十一、二點,不過幫他們蓋被子昰母親堅持要做的事。二老深怕我對不起孩子的爹娘,所以有時候我下樓吃個水果看新聞,都要像小偷躲警察似的,「你怎麼在這裡?你不用陪他們嗎?他們不會你要多教教他們,別偷懶!」「好-好-好-我剛下樓,剛-下-樓-好嗎!」唉!在自己家居然要偷偷摸摸。

這一陪好「常」好「長」,十五個年頭……